分赃
*高家兄妹
我小的时候捡过一只猫，记不清几岁。野猫在旧厂街太常见了，因为过于常见，所以没法引起人的怜悯。在这片土地，猫比狗要可怜得多。狗会向人谄媚，得几根骨头能喂饱一家子。猫不行，猫惯不会乞怜，我亲眼看着饿极的母猫把刚刚生下的仔吞吃，几滴血都没留下，里面好歹也有养分。
猫没多大，热乎乎的。我把它藏在口袋里带回家，拿内裤包着放在床头的抽屉里。
那个时候我还和我二哥睡一间房，二哥要上晚自习，是全家回来的最晚的那个。我当时还不到十岁，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，理所应当地被提前回来烧晚饭的大哥发现了。
除去原则上的错误，大哥对我几乎是百依百顺。他说我们家的小孩虽然没有爸爸妈妈，但是别人家的小孩能有的阿盛小兰也能有。大哥抱着我，在灶台前用鱼骨头煮汤，他顿了顿，又轻声补充，可能时间上会花得久一点。
小猫喝汤的声音很响，我就在它旁边嚼着鱼骨头看，还剩下一碗鱼汤，煲在锅里留着给晚归的二哥。
家里一共三间房，大哥住在阁楼，我和二哥住一间。还有一间里面的物品从几年前起就没动过，平时大哥不准我们进去。有一回我和二哥玩捉迷藏躲在衣柜里，把妈妈的裙子沾得全是泥巴。那是大哥唯一一次打我，我和二哥吓得直哭，跪在客厅里爸爸妈妈的宗祠面前说再也不敢了。一直到晚上睡觉我还躲在被子里抽泣，不是哭大哥打我，而是害怕大哥以后不会再喜欢我了。二哥告诉我，那晚大哥跟我一样，在爸爸妈妈跟前跪了一晚上，说自己不该打小兰。
那次没多久之后我就捡了那只猫回家，大哥对我的纵容可能也掺杂着内疚，养小孩都费力的家庭怎么可能再多养只猫呢？事实上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挨顿打不是大不了的事，二哥挨得揍比我多得多，我看也看习惯了。捡猫和挨打这件事，本该无任何联系的。
如果我没有捡那只猫就好了。
二哥回来的时候看见那只猫，没发表任何意见，喝了那碗鱼汤之后便说自己要继续温书，他马上要升初中了。晚上小猫睡在我枕头旁边打呼噜，二哥洗完脚进房，我差不多已经睡了一觉，迷糊间看见他蹲在我睡的这头跟前，准确来说，是那只小猫跟前，死死盯着，像是要用目光把猫肚子扎透，将本该属于他的鱼汤吸出来。
我没能醒过来，梦里一直在回荡着这个我说不出意味的眼神。从这双眼睛透出去变成了长着犄角的魔鬼，一会儿是二哥的模样，一会儿是照片里爸爸妈妈的模样。再从梦里醒来，我尿床了。
九岁的女孩尿床实在是件丢脸的事情，大哥也说不出所以然，只以为我是捡了猫回来太兴奋，叮嘱我睡前不要再喝汤水，便把床单被褥拿下来洗净晾到天台上。二哥背对着我们坐在客厅里写作业，不知为什么，我没敢把昨天看见二哥瞪小猫这件事说出来。
有一阵子，白天里不上学的时候我不敢再和二哥一起呆在家里，抱着小猫非要跟着大哥去市场卖鱼。大哥不明白为什么，但是我撒娇黏着他又让他很高兴。
大哥不喜欢卖鱼，但是他不得不依此为生，为养他的两个弟弟妹妹。如果说二哥除了学习之外爱做手工，我喜欢到处撒欢乱玩或者和女生们跳皮筋，大哥几乎没有爱做的事情，如果非要说出一件，可能会说他喜欢弟弟妹妹。
小猫长大了些，没过多久我就抱不动它了。它也很乖，除了我之外它最喜欢大哥。大哥在鱼铺的椅子里睡午觉，它会跑到大哥的腿上窝着一起睡一觉。在这个家里只有二哥常呆的地方，它是绝对不会去的。
有一晚我半夜醒来，二哥不在旁边，小猫也不在我床头。我出去上厕所，阁楼的灯还亮着，隐约听见二哥和大哥在说话。后来一阵子，二哥都和大哥一起睡在阁楼上。
大哥，以后我就和你睡阁楼吧。
这像什么样子？阿盛你以后还要考大学，晚上还要温书，我睡觉打呼噜影响你怎么办？你睡眠一直不好，白天没精神上课。
小兰也大了，再过几年……你不会不知道，哥，女孩子不该再和哥哥睡了。
这、我……
哥，小的时候我也和你一起睡啊，小兰就自己一个人睡一间房，女孩子也需要隐私。
你让我想想办法吧。
而且，我一直没有说，小兰喜欢和猫睡在床上，这几天我身上一直不太舒服。
……
那一年暑假，大哥把那间向来上锁的房间收拾了出来，把自己睡的木架子床搬到楼下，自己睡那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钢丝床。刚开始我不敢睡在那间可以说是禁地的房间里，大哥总是坐在我旁边，把小猫抱过来，一直陪我到入睡才悄声离开。
我有几次没完全睡着，大哥从我房间离开的时候必须要经过二哥的房间，二哥总会叫住大哥，两个人坐在床上，说一些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其实没什么意义的谈话。大哥不知道的是，其实这个家最黏他的并不是年纪最小的我。
小猫不见了。我从外面和女孩子玩耍回来就没瞧见，刚开始还以为是被大哥带走去市场里逮老鼠去了，直到晚上大哥拎着一袋子鱼回来，身边并没跟着小小的身影。
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，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，甚至平时不敢去碰的宗祠都被我翻了底朝天，到最后我跑到天台上，从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缺口朝下看，依旧什么都没发现。
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，大哥束手无策，一边看着锅里的汤，一边把我抱在怀里，说再去给我找一只猫来。我依旧大哭不止，直到二哥从外边回来，我冲过去扯着他的衣服，哭叫着说是二哥把猫吃掉了！
大哥哭笑不得，给二哥摊手做了个哄哄她的手势。
二哥摇头示意没事，说道哥我来说你去做饭，然后半抱着把我拉进房间。
我哭喊不停，质问二哥让他把猫还给我，又呜呜咽咽地喊我知道他总用很吓人的眼神看猫，我说我都知道！二哥根本不喜欢猫也不喜欢我！
二哥没理我，先把自己的书包放下来整理桌子，直到我体力不支，哽咽着趴在床上，才走过来，蹲在我的面前。
二哥过了暑假就上初中了，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，在此刻我的眼里，是一个让小孩子惧怕的“大孩子”了。
大孩子压着声音，不想让厨房的大哥听见，对小孩子说：“高启兰，我知道这个猫不是你捡的，而是你偷的。”
我瞬间沉默了，胸腔里的悲愤一下子吓没了影。
二哥说：“这件事我帮你保密，你知道的，大哥向来不管你，只跟你说过两个原则，一个是不能撒谎，还有一个就是不准偷东西。”
我不敢再声张，喉咙里只剩下未消散的哭嗝。
二哥笑笑，镜片后的眼睛却没有弯：“二哥没有不喜欢你，但是你知道的，大哥那么累，喜欢我和喜欢你已经很忙了，不要让他再去操心小猫了，好吗？”
我静若木鸡，片刻后点点头。除了答应，我想不出别的答案来回答二哥。
“阿盛，小兰，出来吃晚饭了！”
“来了！”二哥答应了一声，拿了手帕给我擦眼泪和鼻涕，直到脸上干净后，牵着我出房门，“哥，小兰说小猫应该是自己跑出去玩了，过几天就会回来的。”
大哥点点头：“这样啊，那等它回来大哥再给他煮汤，小兰好吗？”
也许大哥信了二哥的说辞，但是我知道，小猫不会再回来了。
那盆鱼汤堂堂正正地摆在餐桌中央，却像偷来的一样，被我和二哥分赃似的，一人一碗喝掉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