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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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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默杏]往生在北方

八十年代的故事

 

一九七七年,停滞十年的高考制度终于恢复正常。这一年的秋天,杏花君毫无意外地落榜。七八年年关,他收到了北方一座大城市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那个地方靠着首都,坐火车到北京只需要三个多小时。

八三年教育部提出定向分配的政策,杏花君没有选择留校,被分到了再往北五百多公里的县城,那里的医院急缺人手。说是县城,如果只看居住面积那儿更像是一座小镇,数百年来无声无息地呆在省际边界,更往北一点就能进入内蒙。

杏花君在这里一待就是五年。

县城的医院更像是省会城市里的诊所,医护和其他工作人员加起来不到十个人,药房开在大门左侧,兼着药店的职能。刚来的第一天,杏花君下了火车,再转乘大巴,最后搭了乡民的驴车,提着行李来到医院门口时天已擦黑。院长当时六十多岁,对他展现了好似暌违已久的热情,喊他一道去食堂吃晚饭。说是食堂,不过是楼后边的一间仓库,起灶通了烟囱,改成一间简朴的厨房。中央一张圆桌,坐了几个同事给新来的大学生接风。

饭间院长说,县城当地的人口不算太多,但是周边乡镇零落,统共算起来也要几万个人。一些小毛小病大都在村里找赤脚医生治了,特地赶来这儿的少不得动刀。开放后的这些年年轻人都往南方奔,像他这样逆行的少。

杏花君说:“你们这儿工资给得多。”

旁边的同事嗤了一声:“哪里多,及不上大医院的零头。” 

同事三十来岁,从面相上看就显得有些刻薄,院长瞪他一眼,才不甘愿地闭了嘴。杏花君看他一眼:“学校每个月补贴两块钱,比起这些算得上多。”

分配的屋子靠着医院,步行过去只有十分钟的路程。院长年纪大了,吃了饭便要回去,叫方才说话的同事带杏花君去。同事住二楼,杏花君住一楼。屋子不大,一个人生活倒还宽敞。同事领了路就走,没多留一个字,连个客气的眼神都欠奉。

杏花君二十出头,手上拿惯了针剪,根本没有苦读学子的文弱气,若不是接连赶路的疲惫吞掉了脾气,冲上去干架也不是没有可能。但是目前屋子灰灰,床榻空荡,带来的行李叫嚣着初来乍到者不得不忍受的狼狈。

医院有个住院部,算是当地比较气派的楼,在一众筒子楼里卓立鸡群。“气派”二字,用在这儿也实属寒酸,不过是两层楼的平房,修得又宽又长,每层十个病房,目前只有一楼东面的几间住着病人。

领路的同事是外科,理论上动手术的事情都要找他,但是院里向来很少有手术,来得病患多数开了药就走。院长嘴里的来看病多数要开刀,事实上大都对开膛怀着恐惧。杏花君拿着针灸,很快成为了镇民们推崇的存在。

杏花君来这儿的第二年,同事被调往南方。他离开的那天,杏花君正要出门。同事拿着行李,站在楼道口,摆明了是在等他。无论粗算还是细算,杏花君和他都谈不上有大的矛盾。按照以往,调职是件不光彩的事,背后总有些不能为人知的缘由。现今情况不同,从南方调往北方是贬,从北方调往南方是升。

同事的脸上倒不见什么光荣,他起得早,可能压根没睡,眼下漆黑,形容憔悴,双眼却俨然熠熠,对杏花君说:“等着吧,你也迟早会走。”

迟早俩字儿对方咬的很重,杏花君认为这词用得不够准确,因为过于笼统所以又透着体面。迟早指的是或早或晚都会发生的事,太阳迟早会落,北风迟早会来,人也迟早会死。

 

二楼的那间宿舍先后又来了几名医生,时间最长的待了一年半。五年眨眼间,杏花君出门路上,居民们都熟稔地喊他“冥医”。

冥医听着不太好听,意味倒是褒扬。原先人们看病都不爱找年轻医生,可是大学生不一样,大学生是珍宝,说出来就跟首都官府里的人差不多。几年间杏花君手上救过不少人,都说他是从阎王爷手中抢人,别人就给他送了个称号。

他自己不喜欢这个名儿,也管不上别人的嘴。熟悉的人不当着他面这么叫,更多的都是路上道听途说的人。

他推着自行车出来,医院离着宿舍近,按照往常他不会骑车,只是今天要去给一家失了独的老俩口测血压。老俩口有个独生子,下南务工出了事故,去时雄心壮志,回来一抔灰土。报纸上说今年开始实行医疗保险政策,偏远地区尚未彻底落实,老人不敢去医院,去了就得交钱,杏花君就上门去,费用收的是白馒头。

医院在宿舍的南边,老人住在宿舍的西南边。杏花君在路上买早点,买的是酱饼。旁边的包子摊站了个人,正和摊主掰扯。说是掰扯,其实也是摊主一个人在犯难,那人面色平静甚至有些冷淡。

摊主说:“唉,这粮票我们不收。”

过去路上没有摊点,是因为年年收成都不好,收成不好,还要按照规定的数往上缴,各个家里都没有余粮。近些年收成好了,才开始有了摊贩,粮票和钱一道儿收。粮票是当地政府按人头往下发放,每个省区有每个省区的粮票,河南省的粮票到了河北省就成了一张废纸。

那人没吭声,把钱和粮票收回来,转身走了。

杏花君没多看,世上有难的人海了去,医院里的尤其多。他身边这位人有难处,在家里等他的两个老人也有难处,算起来两个人头比一个人头还要严重些。

老人的身体没出什么大的状况,只是年纪上来机能退化后作不得马虎。杏花君叮嘱得细,走出门后手里拿着俩个白菜包子。

酱饼在他肚子里还没有消化,俩个包子挂在自行车车把晃悠,回医院时路过那个包子摊,那人果然不在了。医院大门没开,已经有人在外边等着。院长七十多,还没退休,没有退休不是不想退也不是舍不得返聘的工资,而是没有合适的人选。他喜欢杏花君,可杏花君三十出头,没能到担任院长的年头。院里还有一个妇科主任,家里三个孩子,孩子又生了孙子,抽不得身。

杏花君虽说不是院长,冥医这个名号说出去比院长还要响亮。院里医生少,科室也少,杏花君一边坐门诊,下午还要巡房。

县城里的人大都互相认识,等在医院外边的有熟人也有生人。杏花君开了锁叫他们到门诊室等,在这里没有挂号的说法,谁想来看病都是直接找医生。来找的次数多了,陌生人也会变成熟人。病人六十多岁,是个精神矍铄的老爷子,就是总觉得身上哪里有毛病。一旦哪里觉得疼了,就把在县政厅里上班的儿子喊回来一倒来看,每回看了都没有什么大毛病。

杏花君喊他坐下,测血压、量体温、做血检,化验单拉出来一看照旧没有问题。杏花君惯常地叫他少饮酒,保持心情,有什么问题及时上医院。一旁的儿子不耐烦,但还是把整个流程等了下来,嘴上抱怨着把人扶出去。

等人走了,排在他俩后头的人问:“既然知道他在装病,为什么还要浪费这个时间和资源?

杏花君看他一眼:“有些病装着装着是会成真的。”

刚刚在早点摊上没有细看,等到这人坐下来杏花君才发现这人脸色不是很好看,唇色泛着白,只不过神色如常,有股欺骗人的腔调。这人看着年轻,实际年龄应该比他大。

“你有什么病?”

“我不看病,门口药店说止疼药必须开处方才能拿。”

“你哪里疼?”

“发烧。”

杏花君从旁边的铁盒子里拿了支体温计给他:“止疼药可以退烧,但是退烧不一定要吃止疼药。”那人看了体温计一眼,没说话,最后还是动手接了过去。

杏花君给他填单子,问其姓名,那人说了个默苍离。杏花君一边写一边觉得这个假名着实敷衍,但他不是警察,犯不着查人户口。温度测出来三十九度多,化验单也不甚健康,看这人表象着实不像生病,身体内部却劣迹斑斑。杏花君没给他开止疼药,叫他去注射室挂水。

那人拿了药单,没怎么开口,一看就是不爱说废话的性子,转身出门的时候又被杏花君叫住,手上被递了两个包子。

杏花君说:“旁边条街开了家供销社,那里不需要票。”

那人问:“你叫什么?”

“别人叫我冥医。”

“你不喜欢别人这么叫。”

“……杏花君。”

那人点点头:“杏花。”

杏花君心里不是滋味,说不清楚是被初次见面的人看透,还是名字里被省了一个字,变得像个女人名。不是滋味并不代表生气,只是觉着复杂。人心向来就比身体复杂,凡是身体上的病总有征兆,内心里的苦痛往往无计可施。

杏花君寻房的时候顺道去了一趟注射室,看到默苍离坐在角落,顶上的瓶子已经空了,只剩下空气管里还有残余,这个点值班的护士都去食堂吃饭。杏花君帮他换了瓶,这人眼镜闭着,应是没醒。

杏花君便借机打量他,这人一看就是外乡人,又看不清到底来自哪里。普通话讲得很标准,也听不出口音。他手边空空,没有行李,可是又风尘仆仆,不像是已经在这座县城里落脚的人。兴许是在旅馆里住下了,杏花君这么推测。

入夏之后天黑得越发晚。杏花君今天不值夜班,下班前在看一篇冗长的文章,感到饿时才发现已接近九点。他没吃晚饭,食堂又早就下班。单身汉就是这点不好,饭桌上没个盼头,便连下班都会遗忘。

他关了灯去取自行车,打算回家煮一碗面吃就算应付。对待病人不能马虎,对着生活便能将就个够。车棚里没有灯,好在夏夜的月色还算透亮。

杏花君看到他的车座上坐着一个人,那人身边依然空空,只是手上多了面镜子,月光映射到他脸上,透着幽冷的光。杏花君是无神论者,此时却觉得默苍离像抹孤魂。

孤魂看见他,心平气和地说:“杏花,我没有地方可以住。”

杏花君下意识地想,家里的四两挂面也许不够两个人吃。

 

 

默苍离这个人,浑身上下透着古怪。他没有来历,亦没有去处。好似凭空出现一般,莫名其妙地赖上了杏花君。他后来住在杏花君楼上那间空置的宿舍,平日里不怎么出门,定时来杏花君家里蹭饭。
那晚他们睡在一张床上, 那张床不宽,躺两个男人有点勉强。默苍离许是累了,躺下后不到片刻就睡了过去。杏花君在旁边思忖,怎么就让人和自己躺一张床了?
先前送包子是一时的善心,现在让人共享被褥岂能用“怜悯”简单概括?杏花君想不明白,想不明白也不重要。半夜这人又发起了低烧,杏花君起来烧水,又找了退烧药,把人扶起来抱在怀里灌,直到外边透了亮才躺下来眯了一小会儿。

期间默苍离一直没说话,病菌在他体内蚕食气力,开不了口任由杏花君折腾。这个时候的杏花君认为默苍离只是没有力气,所以身为医生的自己让他吃什么便吃什么。后来才明白,那是因为他不在乎。默苍离什么都不在乎,包括自己的命。
第二天杏花君醒来,一晚上满打满算只睡了四个小时,脑壳昏沉地厉害。到底不是二十岁的时候,彼时读一晚上医书都不觉得累。坐起身时还没察觉到异样,直到下床找拖鞋才想起来,昨天发病的人已经不翼而飞。
杏花君起先觉得懵,不觉得气,满心只剩无奈。走出卧室门才发现这人站在客厅窗口,正在端详屋外过路行人,桌上放着两份早饭。默苍离见他出来,转过身说:“吃吧。”
杏花君要掐着点去坐门诊,临走前翻出瓶维生素给他。坐班的时候是医生,下班回家也依旧是医生, 默苍离是他的病人,看病都有复诊,照看他也是应该。杏花君给自己找到个由头,出门觉得心安不少。
下班回来的路上买了饭菜,钥匙插进门孔,还没转动,杏花君没由来地感到几分惶恐。惶恐是因为怕看到开门后一室无人, 装着菜的袋子就像装满了一厢情愿。
屋内没有开灯,默苍离坐在窗子旁,仍在擦手上的圆镜。他说:“杏花, 吃饭吧。
杏花君愣了几秒,关上门去拿橱子里的碗筷:“ 你怎么还在?
“既然买了两人份的东西,又何必问多余的问题?”
“……我可以明天吃。”
“杏花,不要嘴硬。” 默苍离语气平静地点破他,“我说过,我没有地方可以去。”
落叶归根是山穷水尽时仅剩的退路。多数情况下,人不会没有根,不会没有退路。杏花君没有继续追问,而是替他想没有地方可以去的办法。他去找了院长,院长起先不同意,不同意也不是讨厌默苍离,而是怕杏花君此后给人落下话柄。后来默苍离进去和院长说了几句话,当晚便从杏花君的屋子里搬去了楼上。
杏花君并不清楚两人说了什么。院长没有再提默苍离这个人,默苍离更不会解释自己身上的事情。

默苍离不爱说话。杏花君在认识他的第一天就有所体会,平日里说得最多的还是“杏花,吃饭”。杏花君原本话不多,给人看病的时候说得多,回家一个人没有说话的劲头。现在还没有结婚,已经絮叨成老妈子。他恍然明白少年时嫌弃的母亲的唠叨,原来都是被逼着使出用来发泄的途径。不愿动手,只能动口,其实是感情里的一种妥协。
不爱说话的人向来没什么朋友。杏花君看上去没有朋友,熟识的人要么是同事要么是病人,但是大伙都喜欢他,谁会讨厌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?
默苍离起初并非没有朋友。他偶尔会出门散步,便被街坊四邻邀请进入棋局。
县城的居民大都年迈,空闲时喜欢坐在一起下棋。棋局有赢便有输,棋艺有高也有低,大家凑在一起,多数只是为了蹉跎时间。人群里有好面子的棋篓,局上的争执下了局后大伙儿也不放在心上。
有段时间杏花君下班回来,会看到默苍离坐在凳子上和人对弈。 他下得心不在焉,甚至会捧着本明清小说,一边看一边落子。他贏得轻巧,面上又过于当然。输了棋局并不会丢面,但是抓破脑袋地和人下棋,又被人一心二用地屠了棋盘,任谁坐在对面都拉不下脸。几局往后,默苍离在街上走过,再没有人把他叫住,旁人只丢出余光打量,久之也再没人和他交谈,好像连寒暄都显唐突。他住在这座城的中央,却一丝一毫都没有融入其中。
聪明人被交口称誉,太聪明的人往往都不遭待见。敬畏和排斥,两种情感在体现上向来没有什么差别。杏花君没有听默苍离谈起,只发现他出门次数变少,后来在居民口中断断续续拼凑出整件事。怀璧其罪,不过如此。
晚饭做了芋头炖肉,杏花君皱着眉骂戴罪之人:“默苍离,你能不能吃点芋头,吃点淀粉?”
默苍离不回嘴,更有可能是懒得开口,伸筷意思意思夹了半边淀粉块儿,堵住了医生的嘴。
自那以后杏花君不再去食堂,买了菜在筒子楼的公共厨房里煮。厨房里女人多,男人少, 柴米油盐都斤斤计较,谁也沾不得谁的光。杏花君待了一个多礼拜,学会了油盐的用量,往后只在门口用煤炉子烧。

起初的菜品烧得不尽人意,再难吃的东西依旧会落进默苍离的肚子里。杏花君想起六十年代的饥荒,彼时他尚且年幼,只记得那些面黄肌瘦的影子在吃田里的泥土,从盐碱土中死里逃生的人,到后来吃什么都食髓知味。
默苍离体内带着病,杏花君看得出来,总是找各种理由给他诊断,始终找不到病因。默苍离不推拒看病,也不抗拒吃药,只是对此并不热衷。杏花君督促他吃维生素,他记得就吃,不记得便罢,正是应了杏花君的推论,他压根儿不在乎。


县城往北五十里,靠近内蒙边界处,有一处围墙拦起的堡垒。据传过去打仗的时候是国军的据点,现在被用作省内的刑场。每每入冬,就会有车押着犯人,走过县城的公路,再从国道开往刑场。
杏花君在这儿住了近六年,看过十几辆这样的车。车是解放牌,皆大同小异,每辆驾驶室车厢里坐着持械的武警,还有一名外人看不见身影,只知其存在的死刑犯。
八九年国内严打,从南到北一路往上,稍稍露出马脚的匪徒都被送了枪子儿。这一年杏花君看到的押解车比以往五年加起来的都多。
那天下午委实平常,杏花君巡完房准备回门诊休息,看见默苍离正站在门口等他。默苍离在这儿住得久,来医院的次数寥寥可数,今日来是给杏花君送他昨晚落下的医药典章。
此时已经没有病人了,距离下班也只剩下一个钟头。医院里暖气烧得足,默苍离该是来得有一会儿, 脸被暖气吹得泛红。
杏花君让他进门,又去开窗通风。
两人没话几句,门外汽车急刹的声音骤起,医院大门的帘子被人拉开,随后是担架床的滚轮声。杏花君冲出门去看,一排的持械警, 为首的见他穿了白褂,拉着人给看担架床上满身鲜血的人,嘴里还不断冒着浑浊的组织液。
这人身上穿着囚服,手上脚上俱戴着镣铐。他的脸是惨白的,不光是失去鲜血的白,更像是整日头戴黑布硬生生憋出来的僵白。
杏花君带着护士冲进急症室,一场手术持续到晚上八点多,还是以死刑犯咽下最后一口气告了终。来时头顶黑袋,去时蒙面白布。一黑一白,就此生死两遭。
武警队留了两人在医院看守,尸体推出来一时之间也无地可去,暂放在医院的太平间。
杏花君筋疲力尽,回到门诊室后看见默苍离坐在他的办公桌旁,正翻看那本被遗忘的典章。杏花君想开口,由于疲倦最后还是沉默。默苍离见他进来,伸手关灭桌上的台灯,起身朝杏花君走来:“走吧。”
他们在路上的凉粉铺里解决晚饭,隔壁桌看见杏花君,兴致勃勃地端酒过来攀谈。
“冥医啊!听说你今天救了个死刑犯!”
杏花君说:“没救成, 死了。”
“没救成好啊,还给祖国省枪子儿了呢,这都判了死刑了,还过来救个蛋啊!”他一边说,一边偷偷打量捏着筷子的默苍离,“要我说,您就是人太好,什么人都救,但是救不过来啊,有的人生了病那就是他该得!”
杏花君道:“老张, 喝多了吧,回去坐好别让人等着。”
那人没碰着杯,碰了一鼻子灰, 又不想得罪人,提着酒杯悻悻走了。
回去路上,杏花君走在默苍离前边半步。默苍离没再拿着那面镜子,而是借着月光打量他。一场徒劳的手术耗尽了杏花君的力气。事实上真正耗尽冥医的不是手术,而是徒劳。
杏花君不说话,默苍离也不开口。二人沉默地走到宿舍楼下,杏花君一起进来。
暖气把窗户吹出一层冰花,龟裂的纹路组成一幅阻隔内外的图案。默苍离熟稔地走到靠窗边的位置坐下,看着杏花君从卧室里翻出一个小罐儿。
他在这间十几平方的屋子里,顶着橙黄的灯光给默苍离龟裂的手上涂抹滋润的脂膏,膏体融化在掌心里,将两人从掌心到指缝都黏在一起。
杏花君说:“苍离,我一定会治好你。”
默苍离任由他涂抹,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,平静无波道:“杏花,我的病无药可医。”


医院里有名开货车的司机,平日给医院和食堂送物资和食材。虽然年纪不大,但是整天在路上跑,见闻也多。见闻并不是真的多,他的路线最远不过是从县城开到石家庄,但是年轻人总爱装着自己见闻多。见闻多了,说出的话就有信服力。他一个月三十天,有二十天都在路上,剩下的十天,有八天也不在家里。那八天都在路边的铺子里打尖,一边打尖一边吹实。

有人爱吹牛,吹牛是大家都知道说得是假话,也叫吹嘘;但是上过路的人不同,说出来的兴许是真话,这就叫吹实。

这次他不说别的,先说了几个月前冥医没能救成,手术失败的那件事。他要不说,这事儿几乎被人遗忘了。武警队来了又走,前后停留不超过一天。死在手术台上的人,不说是个死刑犯,就说他也不是这儿的人,没亲没故,自然没人惦念他。

司机说着,重要的不是这个人死了,而是这个人为什么会死。他原本应该死在刑场上,为什么又死在手术台上?如今被判死刑的人,大都杀人、放火,干得都是血腥到眼前的事儿。这人不同,这人早年是个书生,后来当了官,是个政治犯。过去那十年,在他手上死掉的人数不胜数,若说杀人犯,不过是杀一人,癫狂者杀上十人已是顶峰,可这人不同。

他真正要说的其实也不是死掉的政治犯,而是救治他的冥医杏花君。要说的也不是杏花君,而是住在冥医楼上,和冥医交往甚秘的神秘人默苍离。

默苍离行为古怪,来历更是可疑。他在这里住了一年多,旁人对他的过去依旧不为所知,却在此刻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口中扒出来。扒出来不是说他家在哪里,父母何人,而是说死掉的那名犯人是他的替死鬼。默苍离之所以来这样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县城,便是要亲眼确认对方死在自己眼前。

 

杏花君这日轮休,天气转暖,他做了一桌子菜。饭点到了,却迟迟没有听见有人下楼的声音。他上楼去看,楼上的那间房门半掩着,默苍离不在里面。他转身去公共的厕所里找,走到门口见到对方从里面走出来,面色微微发白。

杏花君蹙眉,绕过他的身子径直走到洗手池前,红色被水稀释成粉色,顺着漩涡朝下水道淌。他出来,抓着默苍离的手说:“跟我去医院。”

默苍离没有动:“杏花,没有必要。”

“怎么没用?我是医生你是医生?!”

“杏花,”默苍离顿了顿,“我饿了,先吃饭吧。”

杏花君看他,冬天里被养出的血色入了春以来散得一干二净,好像又回到了他俩重逢的时候。默苍离风尘仆仆,身上发着高烧。这场高热,从去年一直烧到今年,往后还会一直烧下去。杏花君自诩对方的医生,骂过他不少次,从来没有违过他的意。

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。杏花君把一些油腻的荤菜全撤了,只剩下几盘清汤寡水。默苍离难得地露出不甚同意的表情,最后也没有多说什么。

他们下午仍旧去了医院,给默苍离做了能做的一切检测,报告单拉出来,情况并不是太好,但是也没有杏花君推测的那么糟。

杏花君坐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药单,默苍离站在窗前,背对着光擦拭手中的铜镜。镜子是古朴的质地,有的地方掉漆了,甚至有些划痕,唯有镜面是锃亮的,印出模糊的人影。

杏花君没有问过镜子的来历,如同他没有问过默苍离的过去一般。

他们来的路上,一者心事重重,一者漠不关心,都没有注意到旁人怪异的目光。

“杏花,我目前不会死。”默苍离看着那张满满当当的药单,“我的病也没有人能治,包括你。”

杏花君说:“我救活过很多人,也有很多人在我面前死去。我没有过遗憾,因为每一位病人我都全力以赴。苍离,你的病你不想治,我来治。”

默苍离一顿:“随你。”

又问:“之前那个犯人的尸体怎么处理?”

 “省会医院拿去了,尸体现在抢手的很,各大医院要做实验、示范。遗体捐赠远远不够。”

默苍离擦镜子的动作很慢,像是和尚捻着佛珠:“杏花,我的遗体如果需要处置,那我希望是你来做这件事。”

生得气够多,再加一分便也气不出来。杏花君不吭声,像是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,又或者说他不愿意把这句话想明白。默苍离没有提及过以前,更没有谈过以后。他在这座县城,这间屋子,日头一天天过,人却是凝滞的。他像是在等待什么,等待一个终将死亡的结局。

杏花君在大学里有一位相熟的师姐,师姐爱上了自己的病人。这在医院中是少见又不稀罕的事情。病人容易爱上医生,但是医生不会爱上病人。病人知道自己的结局,才会用剩下的时间做有限的事情。医生比病人更加了解他的终局,才会克制自己不进入将来漫长的、无限的等待。

 

一年三百多天,过起来很长,说起来很短。说得多了,便连过去的日子也当真跟着短起来。当地爱说一句话:北风迟早会来。过去是为了提醒大家提前做好过冬的准备,待到北风出来时,一切都来不及了。

围绕默苍离的故事在背地里愈演愈烈,连带着杏花君在居民眼里也开始变得诡谲,冥医一词好似当真带着鬼怪的气息。没有人再在路上和他亲切地打招呼,唤一声冥医。

有人急急忙忙冲进医院,不去急症室,径直往杏花君的门诊室跑。他推开门,想喊对方的名字,一时之间居然忘记他叫什么,脱口而出的还是那两个字:“冥医!”

“你家着火了!”

杏花君脑子嗡地一声,连白褂都未及脱,直往宿舍楼下跑。平日里步行十几分钟的时间,他只用了五分钟。整栋宿舍楼被裹在浓烟中,北方灰蒙的天气被火光撕开了一道口子,将白茫的世界照出几分敞亮。

火从二楼窗口喷出,顺着窗帘一路烧到楼上。此时还未到下班的钟点,宿舍楼里的大人小孩基本都不在屋里头。

杏花君想喊,嗓子口却什么都发不出来。他推开挤搡的人群,冲进火场,阔步爬到二楼。火将木门吞了一半,里间烟雾缭绕,看不清有无人影。杏花君被烟熏得口干眼盲,一氧化碳堵住了他的肺管,不得不退回楼道口。

他自己家里的门居然半掩着,客厅墙壁被烟熏得发黑。火势往上走,底楼勉强逃过一劫。中午的餐饭还用盖子遮着,窗台上还放着默苍离的铜镜。

公安和消防同时抵达,杏花君作为住户被留下来问话。火被扑灭得还算及时,除去火势起发的房间和正上方的三楼房间,没有过于惨重的影响,也无人员伤亡。

杏花君今天该是夜班,他没有去医院,坐在路边,只穿了一件青色的毛衣,脸上还沾着灰渍。默苍离走到他跟前,被湿漉的掌心攥住了手。

杏花君看着地面,手上攥着对方的手指:“苍离,你家被烧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杏花君道:“那你今天睡哪儿呢?”

他没有等默苍离回答,事实上他也不是在问默苍离,更像是喃喃自语,“你睡我家吧,床单被褥换一下就行。”

“杏花,我和你去上班。”

杏花君这才抬头看他,夜里灯光从两旁楼中映出来,使默苍离的脸色有些斑驳。他还是和一年多前的月下车棚里的孤魂没什么不同,但也有什么是不同的。

杏花君没有拒绝,带着他朝医院走,手没有松开。默苍离也没有抽回。

夜里的急诊室需要有医生驻守,事实上半夜突发的情况并不会太多,急诊室里面还有一间休息室,休息室里有一张狭窄的单人床,供医生休息。

凌晨两点,他们躺在那张床上,好像回到了初见的那晚。默苍离发着高热,杏花君把人扶在怀里灌药。

他阖着眼,放任思绪在各种道路上游走。他一日里真正睡着的时间很少,更多时候则是以一种超出睡眠的状态思考。身旁的人也没有睡着,见应是不会有人再来后,便进门躺到了他的身边。

他感觉到杏花君侧过身,被子底下的手抓住了他的,低声说:“苍离,我做医生这么多年了。你知道吗,死实在是太容易了,也太轻易了,活着、人活着才是最难的。”

默苍离静了一会儿:“杏花,有的时候,死比活着难。”

杏花君像是哽住,半晌没有开口。他抓着默苍离的手松了松,似是要离开。

默苍离忽然说:“做吗?”

性是一件不能启齿的事情,但是又能令人快活,可能便就是因为能令人快活所以才难以启齿。人活在这个世界上,好像只有苦难才是光明正大,痛快反而应该遮遮掩掩避免羞耻。

杏花君没和人做过这档子事,和女人没有,和男人也没有。他见到的躯体太多了,病床上男的、女的,实验室里猪的、狗的,但没有一具能令他快活。

对方仰躺着,冥医不敢施力,便只能自己承受。他觉得痛快,又觉得痛苦。痛快和痛苦原来能在身体里恰如其分到了极致。

默苍离罕见地皱眉,汗水黏在他的脸颊上,被冥医用手指挑开。他在这个时候也不开口,不说任何废话。

杏花君便说:“我知道,我不能让你为了我活着,但是苍离,至少,至少让我为了你活着。”

“杏花。”默苍离垂了垂眼,像是无声地叹了口气,他想说什么,但是又什么都不用说,于是他开口又说了一声。

“杏花。”

 

火灾最后的定论是因天气干燥、电路老化引起的意外。筒子楼因此被强制拆迁,各家住户被通知领取赔偿金,而后尽快搬走。事实上大家都在传,是有人故意纵火,目的是为了让住在冥医楼上的那个默苍离死于非命。

房子不归属杏花君,但是医院的医生可以分配到另一边小区院里的房子。医院里的医生人数不多,今年轮到了杏花君。

院长私下里找了杏花君,目的不是为了让他和默苍离断交,而是问杏花君是否知道他的来路。杏花君说不知道,您难道也听信外面的谣传?院长年纪大了,不跟年青人置气,说外面说得并不单是谣传,也许夸张,但非虚传。北京发了消息给石家庄,石家庄又发了电报到县城,又从市政厅发到我这里。他不叫默苍离,该叫策天凤,在过去是危险系数极高的人物。

杏花君说:“你们认为他是危险,我只当他是我的病人。”

院长倒笑了:“又不是让你跟人家断来往,你也算我的学生,我还能害你吗,我只是知会你一声。”

杏花君没有说话。院长从抽屉里给他拿出张信封,里面放着一把钥匙:“这是分配的屋子,就是离得有点远,可能要骑车过来。”

杏花君接过来,转身朝屋外走,开门之前又侧身说:“老师,在钢丝上走得太久的人,回到平地上反而不会走路了,我只是想扶着他多走一会儿。”

杏花君是医院的医生,而默苍离不是。他脱离了筒子楼,便又将进入无家可归的状态。他的行李在一日之间被大火烧了干净,只余下一个铜镜,因为落在杏花君的家里才幸免于难。

杏花君的行李也不算多,可是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近七年,零碎的东西俨然不少。他骑了两趟车,将东西都搬了过去。最后一趟带着默苍离,默苍离手上抱着最后一些细软,两人从县城中央搬去了北边的一处院落。那里算是半个军人大院,住着军人的家眷和县政厅的工作人员。

屋子不大,两间房,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。

杏花君从门外搬箱子进来,看见默苍离站在客厅中央。新的房子空空荡荡,连个座椅都没有。默苍离赤手空拳,又无处可坐,只能站在窗边擦镜子。杏花君一边收拾一边想,连椅子都不知道搬进来坐的人,又如何能成为极度危险的人?

八九年的年末,八十年代最后的日子里,这既算是一个好的结尾,又算是一个好的开头。

好的开头向来象征不了任何事情。

九十年代的夏天,杏花君回到家,开门之后空无一人。他以为默苍离出门散步,照样做了两人的饭菜,那晚默苍离并没有回来,桌上放置了一晚的饭菜也成腐败之势。杏花君尽数倒了,第二天又做了一桌,最后依然落到了垃圾桶里。

默苍离是被人带走的,车辆在楼下排了两排,他当天的场面在这座县城里堪称十年难遇,在居民口中传得如火如荼。杏花君在医院坐诊,没有亲眼见到。这件事还是坐在面馆里,从隔壁的酒桌上听来的。

细细数来,他所知道的默苍离的事,居然都是从旁人口中得来。

九二年,杏花君发表了一篇有关失血症的论文,母校给他打来电话,邀请他去校附属医院,被杏花君婉拒。县政厅从九零年开始忽然变得富有,先是医院翻修,盖了新的住院楼,而后又招揽了外地的医生,有邻县的病人还会赶车来这里看病。

杏花君的诊室去年接了电话,除去工作上的事情,甚少有人打电话给他。

他轮晚班的这日,电话突兀响起,原以为是急症科的电话,接通后却毫无声响。杏花君蹙眉喂了几声,才听见对面说:“杏花。”

隔着电流的声音,对面的声音显得模糊不清,因为模糊不清所以显得极度疲倦。对面不再开口了,杏花君便也不出声。

“杏花,你是不是哭了?”

“默苍离,你什么时候还说起废话来了。”

默苍离顿了顿,像是无声地一笑,他说:“杏花,我很累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?”

“不记得。”

“杏花,来接我吧。”

说完这句,对面便挂断了。

 

杏花君向医院辞行。院长比前些年又老上些许,到了明年便真的要退休了。杏花君若是不走,院长的位置就应该由他来接替。但是他要走,院长也没有留。

杏花君辞了职,但是没有搬家。他只收拾了些衣服,带了钱,坐大巴到邻县的火车站,再坐火车到北京。路上花费了一天多的时间。

他来时也是这条路,走时也是这条路。没由来地想来这里的第一年,本该住在他家楼上的那名同事。同事南下前对他说:“等着吧,你也迟早会走。”

杏花君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,因为北方迟早会来,人也迟早会死。有的时候,走和死代指同一件事。

北京变了很多,杏花君在一间虽不起眼但也足够气派的楼里,从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手中接过那枚铜镜。年轻人姓史,父亲是某地的市委书记。他想对杏花君说些什么,有关于他的老师,默苍离的事情,但是最后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。

史精忠道:“老师说……之后的事情,都由您来处置。”

杏花君说:“给我带走吧。”

他又乘火车,再坐大巴,从北京回到了县城。路上用了一天多的时间,再回到楼下已是深夜。

夏天的夜晚,月亮高挂,繁星见无。杏花君轻装地走,沉重着回。

默苍离话不多,也不爱讲废话,跟杏花君说得最多的是“吃饭”二字。他平日里什么都不说,在杏花君身边又什么都不用做。他从地狱走入人间,不过是从黑暗走向另一层黑暗。他走的路,走到哪儿都不会变得敞亮,这是他存在的意义。直到他眼前出了一株杏花。周围黑暗是虚,自身意义是无,只有花枝自顾实在。他不得不伸手去抓,而后往生在北方。

杏花君恍惚间看到自己的自行车旁站着一具身影,身影与九年前并无差别,只是手中无了铜镜,因为铜镜在杏花君手中。

身形影影绰绰,如同一抹月下孤魂。

孤魂对他说:“杏花,我没有地方可以住。”

 

 

 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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