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竞千] 不如归去

不如归去

北狼/竞千

 

千雪孤鸣结束夜班出来,脖子酸胀地疼,休息室里的床留给了生理痛的小护士,他趴在外面桌子上睡了一整晚。初冬的风直往袖口钻,突如其来的降温刮得人防不胜防。刚过七点,阳光将出未出,空中雾气还没散。

路边的早点摊正冒着气,千雪孤鸣搓着手过去买包子,首笼尚在蒸。他掏了根烟出来,翻遍全身没找到火机,只好作罢,掏出手机无聊地翻看朋友圈。同事发了张早起煮面的照片,两大一小三个碗,千雪孤鸣在下方点了个赞。他本不该上这趟晚班,科室的同事妻子二胎即将临盆,女儿正值初三,家里内外分身乏术,与千雪孤鸣调了一个月的夜班。

时间还早,刷不出任何新鲜东西。他退了出来,下意识去点那个熟悉的头像,画面跳进去一片空白。有的时候千雪孤鸣怀疑是这个人把自己屏蔽了,一想又不太可能。

蒸笼旁边的音响播着九十年代的歌,音响破旧,光盘明显盗刻,音质模糊不清,换歌如同哮喘,半天才切下一首。旁边的锅盖掀开,底下豆浆翻出白泡,二手音响咯哒一声,卡壳的歌词从里淌出,混着蒸汽扑面而来。

千雪孤鸣眼前氤氲,世界在雾气中化为音符,模糊了过去与当下的割裂感。有人在他耳边轻语细咳,嫌弃着唱片的压盘,铜黄色的喇叭里滋啦两下,又传出低哑的粤语女声。他自己趴在案桌上抄古文,画出来的全是蝌蚪一样的音符,脑子里的是房内那把吉他。

回忆一旦开了头,过去便如同雨后春笋,原以为看不见,轻轻一拨遍地都是。袍子上的流苏刮过脖子,千雪孤鸣嫌痒,脑袋边上的酒杯被人拿走,他抬头怒瞪:少喝点啊!那人回:小千雪,我喝到你抄完就不喝了。千雪孤鸣立即低头,一边骂我靠,一边划掉蝌蚪,耐着性子抄文言文。

那人不出声了,千雪孤鸣不用看就知道他在无声地笑。笑是因为得逞,被算计的明知他是故意,仍要配合咬钩。

摊主把包子递过来,下边儿是叠厚实的信封。千雪孤鸣回神,接来一摸就知道是千把块钱,他不明所以,抬头去看摊主。对方四十多岁,一年到头早起开摊,眼袋厚重,表情腼腆无措,又带着点恳切的感激,支吾半天,只说:“之前的事,谢谢千雪医生了!”

千雪孤鸣想了半天,隐约有点印象。年初摊主的母亲手术在即,唯一收入来源的早点摊车被收缴,手术费迫在眉睫,家中又捉襟见肘。恰逢千雪孤鸣来查房,自掏腰包垫付了医药费,又找熟人把摊车取了出来。诊疗费有一部分走了医保,剩下的对他来说没有多少钱,千雪孤鸣便忘了这件事。

摊贩憨厚,除了谢谢说不出其他。千雪孤鸣不甚自在,避开对方的鞠躬,逃跑似得转身离开。做主治也快十年,仍然不习惯病人的感恩戴德。他学医旨在救人,救这个救那个,都无差别。

转过马路,正是医院正门。时间无论趋早走晚,医院总是人群来往,有进有出。千雪孤鸣本该往前走,地铁站在对面信号灯下方。他不该往医院门口看,但是细钩隐于水中,总有视而不见者咬住。千雪孤鸣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,耳旁像是是幻觉,眼前似是故人。

 

在医院里呆的久了,好似对什么事情都看淡。人生一遭,不止生老病死,很多事情也是不得不为之。千雪孤鸣年轻时不懂,后来又不得不懂,但是他懂,并不代表他认同。

郊区新建的分院,急诊室和药房紧挨着。千雪孤鸣从休息室里出来,正好抓到两个小护士,偷偷摸摸地躲他办公室里吃酸辣粉。这层是心胸内科,住的全是花瓶儿一样易碎的病人,院里规定不允许在楼层里吃外卖。可说到底夜班难熬,没有油辣的刺激,不仅身体,连精神都得颓势。

千雪孤鸣指了指她俩,说:“赶紧吃,等外边病人呼叫,还顶个油嘴去病房吗?”

两个小姑娘也不怕他,笑嘻嘻地低下头继续嗦粉。千雪医生年纪不大,脾气好,长相帅,听说家里十分有钱,是院里有名的高富帅王老五,只是性子有点跳脱,不过为人仗义,总会给底下的人兜窟窿。

千雪孤鸣像不在乎钞票一样不在乎议论,更大的可能是压根意识不到别人如何说他。昨晚只睡了四个小时,休息室里的床板太硬,暖气直对着床头,吹得他头昏脑涨。

方出电梯,瞧见药房外围挤着人群。他凑近去看,是病人家属恳求配药员给药,钱的事情会再想办法。年轻的配药员一脸为难,路人举着手机窃窃私语。千雪孤鸣正要往里挤,腰间被人一掐,来取药的护士长皱着眉看他,压低了声音教他不要多管闲事。她在医院做了三十年,见多了这种事和千雪孤鸣这样的医生:“你帮了这个,就得帮那个。医院这么多病人,你要全部都管吗,管得过来吗?”

千雪孤鸣还要开口,护士长将他瞪在原地,上前喝令人群散去,拉着流泪的家属走远。千雪孤鸣不动,窗口队伍重新整列,原先被打断取药的人拎着袋子正要离去。他大步上前,将人拦下。

“真的是你!”千雪孤鸣死拽着对方的胳膊,吐出四个字,便又说不出其他。熬夜的脑中混乱,几天前的背影与方才的身影融在一起,将过去和现今搅成一团。对方也不恼,看着他,唇角勾出一道笑:“小千雪,好久不见。”

“你、你,”千雪孤鸣上下打量他,想说话、想骂人,阔别数年的距离让他情绪翻涌,最后只吐出一句:“……你来取药?生病了?”

对方原本笑着看他结舌,听到问题却是幽幽叹了口气:“年纪大了,总会有点小毛病。”

“有没搞错,你的白头发还没我的多!”

千雪孤鸣从医十三年,从没在医院发这么大的火,愤怒来得突然又莫名其妙,路人跟同事都暗地掷来目光。他也不去管,弯腰去夺对方手中装药的塑料袋:“给我看看药。”

门外救护车呼啸,急诊室顿时忙做一团,护士跑过来垫着脚高声喊:“千雪医生!急诊病人腹腔大出血!”

千雪孤鸣松了手,瞪视对方几秒,愤恨地转身往急诊室赶,没走几步,又回头看,像条犹豫着不想走又不得不走的家狼。

竞日孤鸣还站在那儿,开口对他说:“去吧。”

 

孤鸣家祖辈早年发迹,不说富可敌国那也是腰缠万贯,一代代传下来积累起厚实家业,可获得财富,又失去享福的寿命,多数时候上天总是公平。千雪孤鸣排行老小,上边几个堂系兄弟,大多英年早逝,只剩一名颢穹孤鸣亲生大哥。他是老来子,年幼失恃,被放在祖父身边养护。祖父早年是名浪子,最小的儿子只比千雪孤鸣大上四岁。小叔竞日孤鸣身体不好,总裹着厚重又鲜艳的衣服,像棵养在祖宅里的牡丹。

千雪孤鸣不怕祖父不怕大哥,唯独不敢违背小叔。他每次出去野,用不着向祖父打报告,却不得不征求竞日孤鸣的同意、竞日孤鸣多数时候也是这么说——“去吧”。去吧二字,才是解开千雪孤鸣身上锁链的钥匙。他撒欢儿地朝前跑,跑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,孱弱的小叔仍旧站在门口,一动不动地注视他。

千雪孤鸣原地踯躅,半天又跑回去:“你要我带什么回来吗?”这个时候竞日孤鸣便倚着门笑,从善如流地让他带某某家的唱片回来。玩伴聚会不过在隔壁街区的空地,唱片店倒在两公里远的街头,回程得绕一大圈,为赶在门禁前回家,抵达时衣服尽数湿透。竞日孤鸣接过唱片,让他去洗澡,等千雪孤鸣洗完出来,就见他窝在沙发中听曲,慢条斯理地呷酒。

彼时千雪孤鸣不懂,以为自己帮上小叔的忙。等年岁过去,心智成熟,上当的次数多了,总会知道何处有兽夹,这才明白不过是竞日孤鸣让他归家的借口。

千雪孤鸣要回市里读中学,临行前竞日孤鸣站在门口,同样开口叫他去吧。千雪孤鸣明知他是故意,还是回过头来说:等寒假!寒假我会回来陪你!竞日孤鸣没有说好,也没有拒绝,他总是收下千雪孤鸣的承诺,又从未给出答案。千雪孤鸣也不在意,他向来只顾自己说到做到,从不去思考其他。

罗碧的养父有条狗,千雪见过,出门溜时总是牵着绳。有时把绳扔了,它还会回过头来,自己叼着送到人手里。千雪孤鸣总觉得自己比它有尊严得多,寒假日子在即,又觉得自己和它并无二致。

竞日孤鸣早年读了书,后又休学,自己在家摸索感兴趣的事物。孤鸣家不缺钱也不缺人,养着他,如同养盆国色天香的盆栽。半年过去,千雪孤鸣闯门进来,竞日孤鸣还是窝在那张沙发里,摆弄手中棋子,自己与自己对弈。姿势好像从未变过,如同时间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。

只是唯有变化才是不变的真理。千雪孤鸣不懂,依然从中察觉到小叔身上的不同。竞日孤鸣从前珍爱的唱片机滞留角落,旁边大腿高的黑胶片落着一层薄灰,这些皆是千雪孤鸣跑遍店铺淘来。港市娱乐业兴起,电影作品引进内陆,千雪孤鸣听同学讲古惑仔,回到家看到小叔也在看电影。

千雪孤鸣没有兴趣,趴在桌子上写作业,马上文理分班,他还不知作何选择。颢穹孤鸣让他好好学,对他偏好不加阻拦。他瞥眼去看电视机,画面上两个裸女正在泡澡,念白一句句过,情不知所起,二人突然出水,紧紧相拥互相抵誓,胳膊缠着胳膊,胸乳贴着胸乳。即使没有拍到部位,千雪孤鸣仍旧面红耳赤,暗骂竞日孤鸣变态,看得什么东西。

抬头去看沙发里的人,却是裹着衣服,斜倚在靠背上睡着了。顶上的灯颜色昏黄,像极了影片里的烛光,在竞日孤鸣眼下扫过一小片阴影。他不动,如同定格的画。千雪孤鸣看得移不开眼,裸露的指关撑着那张精致的脸,倏忽与画面里的女人交相辉映。

他慌忙低头,暗自庆幸竞日孤鸣正在假寐。

电影小声地放,千雪孤鸣作业写不进去,在本子上写吉他谱。如今正流行民谣,耍帅泡妞总得有把吉他。颢穹孤鸣不允,怕千雪孤鸣玩物丧志,他还在抠唆着从牙缝中存钱。

画面翻转,再抬眼,方才相拥的其中一名女人躺在床上,正和新婚丈夫接吻,舌头在空中相触,口水濡湿的声音从电视里漏出来。千雪孤鸣目瞪口呆地看着烛火与身影摇曳,女人的呻吟夹杂男人的喘息,他下意识回头去看竞日孤鸣,对方不知何时睁了眼,同样回视他。

千雪孤鸣张口结舌:“你、你都看得什么东西!竞日孤鸣,你是变态吗!”

竞日孤鸣充耳不闻:“小千雪,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和女孩子亲过?”

“我靠,我是这种人吗?!我……”

“你想试试吗?”

千雪孤鸣说不出不字,他内心抗拒,身体诚实。竞日孤鸣直起身靠过来,他瞪着眼睛,看着对方眼眸流眄,浑身动弹不得。回过神来的时候,竞日孤鸣正仰倒在榻上,浑身颤抖,笑得停不下来。

千雪孤鸣过去被耍的次数多了,也从未像现在这么难堪,难堪是因为不愿意去面对事实——他竟真的以为竞日孤鸣会亲过来。他理所当然地想要发火,竞日孤鸣笑到一半,胸膛一陷,开始剧烈咳嗽,几乎喘不上第二口气。千雪孤鸣的生气瞬间被惶恐替代,匆忙叫了下人,又自己跑去给他倒水。

竞日孤鸣好半天才平复,叫千雪孤鸣关了电视,然后拉过他的手,又像一名真正的长辈那样,循循教导,让他不要轻易地对女孩子做越界的事情。

千雪孤鸣想说你不就比我大那么几岁,怎么还好意思来教育我?可是手掌被温热的指尖捏着,像是沾着块黏在皮肤上的冰,强硬扯掉只会是破皮的疼,最后开口的声音含含糊糊,却是应允:“……我知道了。”

 

夜班生涯尚未结束,凌晨寂寞的几个小时,千雪孤鸣多了一件事,那就是对着竞日孤鸣的微信发呆。那日他结束急诊手术,出来时竞日孤鸣理所应当地消失踪影。他想发消息,起了几次头又尽数删除,最后还是对着空白的聊天界面发呆。竞日孤鸣的微信头像是朵俗不可耐的花,明显就是系统自带的默认选项,朋友圈里一片空白,千雪孤鸣想要去查也无迹可寻。

竞日孤鸣离开之时,智能手机方才上市,别说微信,连qq都不甚流行。后来微信推出,手机号码自动匹配好友,竞日孤鸣的名字赫列其中,千雪孤鸣鬼使神差地点了添加,之后也未曾有过动静。

当年竞日孤鸣卷走家族集团五分之四的资金,离开时又分文没取,嘲讽似得划给了还没成年的苍狼。这一套,是示威,也是报复,一朝饮恨,三十年隐忍,恨意没消,目的却蹉跎地模糊不清。千雪孤鸣不明白往日缘由,也就更不明白竞日孤鸣的目的,往后七年,他想得最多的就是:竞日孤鸣去了哪里?

他小叔是朵不能磕碰的脆花,吃顿餐饭都要姚金池亲自打点,稍一吹风,半夜就能发起高热。千雪孤鸣彼时临近毕业,临床实习和毕业论文两头兜转,忙得焦头烂额。姚金池一个电话打来,他丢了笔就往家赶。原先祖宅虽老,可也称得上富丽堂皇,现下单单少个竞日孤鸣,就只剩下老旧的萧瑟。竞日孤鸣往日收集的古画文玩统统没有带走,只拎走了一件橙红色的狐皮氅。

那件大氅是千雪孤鸣用买吉他的钱,从商场里的模特假人上扒下来的,结账时还差了两百块,最后坑了小侄子苍狼的压岁钱,才压在袋子里拎回家。竞日孤鸣笑眯眯地接过手,没说谢谢,只是整个冬天都披着,漫无目的地在宅院里晃。直到府邸上上下下都知道千雪少爷给小祖叔买了件狐皮氅。

手机砸到脸上,发出一声闷响,千雪孤鸣痛骂一声“我靠”,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迷糊了过去。解锁一看,仍停留在竞日孤鸣的微信界面,上面多出一句话。

——你在哪儿

千雪孤鸣目瞪口呆,丝毫没有输入这行字的印象。早就过了撤回的时间,他一边痛心疾首,一边又反复盯着上头的备注看。现在是凌晨四点,谁都还睡着,自然不会出现正在输入的字样。

冬日的清晨是无声的,千雪孤鸣睁着眼,恍惚听见换班的同事推门的声音。他拾起手机再看,周六早上六点半,朋友圈里仿佛刚刚沉静的潮水。加载内容的圆圈转了两转,刷出最新一条内容,是张印着朝阳的山茶花的特写。没有配字,孤零零的一张照片,一如聊天界面里孤零零的问候。

 

千雪孤鸣说他要去读医大。颢穹孤鸣上下打量他一眼,没提出反对。温皇特意打电话来说欢迎明年和他作伴。只罗碧十分耿直地提出重点:“你考得上吗?”

竞日孤鸣身上说不出什么大病,可一年到头体虚羸弱,上医院检查,医生也只给出个心脏供血不足的推论。千雪孤鸣选了理科,没和竞日孤鸣说理由,只讲文科背书烦得很。竞日孤鸣听了幽幽地笑,叹息着对他说,小千雪,小叔真没白疼你。

他寒毛耸起,提高了嗓音骂:有没搞错!你整我还差不多!千雪孤鸣从小到大,从没成功地在竞日孤鸣眼前掩藏过秘密,即使他也没什么秘密。他不跟竞日孤鸣说,是因为还什么都没做到。

大学开学的那天,千雪孤鸣从老宅出发,学校在京城另一个区,虽说片区还分在市里,坐地铁转公交赶过去,交通时长相当于坐车到保定。他只带了个书包,随便带了几件换洗衣服。回过头,竞日孤鸣倚在楼梯边上看他。 

他没开口,千雪孤鸣脚下便没动。

竞日孤鸣笑了起来,对他说:小千雪,去吧。

千雪孤鸣这才转身,背对着身后的人说:周末我就回来。

祖父曾说千雪孤鸣是头误生在人家的狼,表面被束缚,实际狼性难除,再高的宅院,再多的规矩,照样束缚不了他。祖宅里的竞日孤鸣成了仅有的月亮,跑得再远的狼,最终还会逐月而来。

夜班的最后一天,千雪孤鸣整晚没睡,凌晨三点来了个急诊病人,喝酒喝到胃出血,也就三十来岁,胃腔如同一团烂肉。从急诊室里推出来,还在迷迷糊糊叫女人的名字。送来的朋友说,他老婆上个月没了,车祸。突如其来的灾祸与缠榻多年的疾病不同,气势汹汹地剥夺死人的性命,连同活人的希望也一并抹去,只剩下漫长无迹的等待。

下班后千雪孤鸣没走,倚在药房旁的走廊墙壁上玩手机,将来取药的竞日孤鸣抓个正着。竞日孤鸣被像逮惯偷一样被人逮住,神态却不像个罪犯,反倒勾出个守株待兔的笑来。

千雪孤鸣不愿意承认自己憋屈,因为他从不委屈自己,如同他从不伤害别人一样。他想说,你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,又为什么看到我的消息不回,反而发了一条没头没尾的朋友圈?最后瞪着竞日孤鸣半天,开口道:“你住哪儿,我送你回去。”

竞日孤鸣报出的地点千雪不认识,他上夜班向来不开车,只好叫了辆专车过来。汽车发动引擎,空调把暖气往脸上打,竞日孤鸣才笑说:“其实我们坐地铁就能到。”

三十多岁的千雪孤鸣不如十几年前那么好骗:“我靠,刚刚叫车的时候你不说?那你现在下去坐地铁!你坐过地铁吗你!”

竞日孤鸣说:“年纪大了,过去做过的没做过的,总会经历。”

司机在前方沉默驾驶,正是早高峰时刻,车子停停走走,空调涌出暖气,身旁的人不再开口,好整以暇地端详窗外。千雪孤鸣起先也憋着劲不去看他,终究架不住整夜工作的困倦,他恍惚觉得自己还睁着眼,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旁倒去。

靠北。他在心里说。

再度恢复意识,是被脸上冰冷的触感摸醒。竞日孤鸣正在拍他的脸:“小千雪,我们到了。”千雪孤鸣下意识捉住脸上的手,在车里捂这么久,竞日孤鸣的指尖仍是冰的。装了三十年病,意味着撒了三十年的谎,可谎言说得太久,最后也被老天成了真。

车子停在一个胡同口。白色的阳光照下来,照不出任何暖意。巷子不宽,不过没到不能并肩的地步,千雪孤鸣不认识地方,依旧走在前头半步。越窄的地方,越能让人有时光倒流之感,千雪孤鸣闷着头朝前走,大有一头撞回二十年前的架势。

竞日孤鸣推开墙边的门:“这里。”

院子里种着几棵盆栽,除去一棵山茶开着几朵,其余的都是枯枝败叶。正因为仅有山茶还开着,就更添孤寂之感。千雪孤鸣认出来,这便是那条朋友圈的主角。

他没由来地感到气愤,又感到凄苦,凄苦对于千雪孤鸣来说是全然陌生的情绪,乍然涌上堵得他措手不及。他原地站立一会儿,沉默地盯着那株茶花,突然很想离开,低声说:“我走了。”

竞日孤鸣已经进屋,门敞开半道,里面没有回应,也没有邀请。半开的门是无声的诱引,就像一头踩了无数次兽夹的狼,时别经年,再见原地陷阱,还是会一如既往地踩进去。

里间的暖气不是很足,半冷不热,竞日孤鸣不见人影。客厅靠墙的地方摆了张榻,上面披了件大氅。时间久过,氅衣的毛皮有些褪色。千雪孤鸣抓了两把,忍不住拿起来嗅。背后瓷器脆响,竞日孤鸣哎哟一声,将灼烫的杯子放到桌上,指尖被烫得通红。

千雪孤鸣回过头,竞日孤鸣没在看他,正摆弄着袋子里的药瓶,动作有些不得不为的熟练。以往喝水都要人将杯子送到嘴边,现在只能低头一粒一粒地数着药片。千雪孤鸣想骂你活该!但是口鼻都被毛皮堵着,扎得眼睛发痛。

他扔了大氅,夺过塑料袋,几只塑料小瓶,治胃病的,还有各种维生素和钙片。千雪孤鸣一瓶一瓶看过来,低着头,闷声说:“你看到了吧!”

竞日孤鸣装腔作势时谁也看不出源头,千雪孤鸣说得没头没尾,他看千雪孤鸣又看得一清二楚,但是他说:“你想让小叔看什么?”

 

高三开学前,千雪孤鸣又把那张影碟翻了出来。他和竞日孤鸣一起看了不少电影,类型应有尽有,三级片也不是没看过,唯独对这一张念念不忘。影片的配乐是竞日孤鸣常听的那首,由港式一名著名的女歌手唱红全国。歌手姓梅,近年来不幸罹患癌症,拖着病体举办了最后一场演唱会,压轴的便是这首歌。

91年的片子,拍摄手法与港片大不相同,画面质朴得像张老旧的胶片。秀姑出嫁,惠花恨嫁,她们牵着手,在妈祖面前拜堂结为姐妹夫妻,她们交换了各自双镯的其中一枚。秀姑即将拜堂,惠花醋倒在床上,秀姑说你放心,我绝不让他碰我。画面一段段换,千雪孤鸣压根没看到脑子里。吉他最后也没买成,攒了三个月饭钱,全换成身边一条华氅。竞日孤鸣在上头睡午觉,把衣服留在榻上。

衣服发着香,如同影片里出嫁的姑娘。秀姑初尝情事,和丈夫渐生情意。惠花待字闺中,不明白情由何来。少女躲在屋外,看男人们围在屋里看黄片。千雪孤鸣埋在衣服里,手里握着灼烫的器圗官。

他不明白其中含义,多数时候手比心快,欲望上来,想做就做了。不过是借套衣服,衣服还是他送的,难道竞日孤鸣还能不允?这个时候,谁都不会来放映厅,千雪孤鸣撸地畅快,脑子里一片浆糊。

门轴刚被下人上了釉,推开时发不出声响。千雪孤鸣倏忽转头,说去午睡的人站在门口,静静地看他。

“我、我靠,”千雪孤鸣捂着大氅,手都没掏出来,开头半句说不出解释,说到后来反来怪罪他,“……你不是去睡觉了吗!”

竞日孤鸣没说话,脸上还挂着惯常的笑,走到千雪孤鸣身后将衣服扯下搭在沙发扶手上。千雪孤鸣想拉扯一番,又没敢动弹。他平时没什么不敢,但现在就是不得动弹。竞日孤鸣的手指滑嫩、柔软,如同温暖的玉。千雪孤鸣没想到,自己没借到竞日孤鸣的衣服,倒是借到竞日孤鸣的手。他连三分钟都没坚持到,在竞日孤鸣的轻笑声中一泄到底。

竞日孤鸣洗了手回来,影片正放到惠花一气之下跑去嫁人,又经不住地跑回来说要离婚。这部片子,剧情平淡,思想激进,是部难得的女性主义片。再后来的剧情就没什么欢喜的了,秀姑申请外调,临别前将镯子还给了她。惠花原想杀了她殉情,又听闻她有身孕,如梦初醒,而这些千雪孤鸣没必要看。

竞日孤鸣将碟取了出来,对千雪孤鸣说:“小千雪,你该去写作业了。”

千雪孤鸣埋在衣服里,闷声闷气:“你是故意的。”

竞日孤鸣说:“小叔帮你,你就这么说我?”

千雪孤鸣重复道:“你就是故意的。”

 

竞日孤鸣从不将自己的要求说出口,但到最后又总会有人帮他达成。他只需要下个看似无饵的钩,自然会有人将虫子送上来,顺便挂上自己的喉咙。

千雪孤鸣最后一次离家返校,除开竞日孤鸣离家的那日,比以往时差多了四个月。在这四个月里,足够他小叔将孤鸣家这棵庞大古木掏空。千雪孤鸣每隔两个礼拜回祖宅,每次回都带着血压计,这次事发突然,因为罗碧在邻省出任务受伤,千雪孤鸣跑去看他。

零点的机票,竞日孤鸣早就睡下,自然也就没有那句“去吧”。往后数年,他再也没有听过。失去号令的家狼独自闯进夜幕,没了枷锁,更加自由。没了一个竞日孤鸣,他还有颢穷孤鸣,还有温皇和罗碧。颢穷孤鸣次年突发脑梗,在icu里挣扎一天,风风火火地走了,留下一个还没成年的苍狼。温皇和罗碧各自带着女儿,漫不经心和小心翼翼地养着。

千雪孤鸣有的时候会想,多数时候不想,他的工作很忙,帮他的兄弟擦屁股更忙。可是竞日孤鸣走也走得老谋深算,带走的氅衣,就像牵了未知公里数的链条,一端栓在千雪孤鸣的脖子上,一端连向不知何处的远方。

站在四合院里的客厅里,千雪孤鸣抓着竞日孤鸣的手说:“你跟我回去。”

他不知道竞日孤鸣会不会真的跟他走,但是就像竞日孤鸣没回说的那句“去吧”,他放千雪孤鸣离开,就是确定了他还会回来。

竞日孤鸣定定地看了他半晌,轻轻笑了起来,像看到一条经历数年跨越千里,最终奔回兽夹的狼。

 

 

 

注:

电影《双镯》  一部非常质朴的百合片

主题曲《似是故人来》

歌星梅艳芳

歌是罗大佑填词,摘两句我最喜欢的:

“同是过路 同做过梦 本应是一对

 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”

“执子之手 却又分手 爱得有还无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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